“紫袖当棚雪鬓凋,曾随广乐奏云韶。老来未忍耆婆舞,犹倚黄钟衮六么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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公元1170年,南宋诗人范成大奉命出使金国。此时北宋灭亡已经40多年了,写下“靖康耻,犹未雪”的岳飞也已故去了28年。诗人一路走来,只见“虏乐悉变中华,惟真定有京师旧乐工,尚舞高平曲破”,一时勾起兴亡之叹,写下了这首《真定舞》。
真定,就是今天的正定古城。这里曾是大宋的北方重镇,靖康之变后成为金人的领地,许多东京汴梁的艺人流落至此,诗人偶遇的那位老乐工便是如此。40多年过去,城中早已风俗遍改,流行着来自北方少数民族的曲调,已是两鬓斑白的老乐工却犹自在勾栏中跳着大宋的乐舞。
范成大和老乐工都不会想到的是,不过几十年后,这座古城又会经历一番改朝换代的兴衰沉浮。他们更不会想到,在历史的风云变幻中,古城中这种八方来风的偶然际会,会为一种全新艺术形式的繁荣埋下根基。
一位剧作家的诞生
范成大路过真定的半个多世纪以后,金王朝也已成为过去,入主中原的变成了来自草原的蒙古人。又一番生灵涂炭后,进驻真定城的变成了蒙古的汉人军阀史天泽。
出身汉人世家的史天泽,曾经劝阻了蒙古贵族屠城的举动。他在真定“披荆棘,驱狐狸,开城郭,立官府,以招人民”(纳新《河朔访古记》),将这座古城打造成了乱世中的一座避风港,大量汴梁、郑州一带的遗民迁居真定。而史天泽的礼贤下士,也吸引了许多流离失所的金代文人将这里当作栖身之所。
在史天泽的幕僚中,有一位名叫白华的文人。他曾是金朝重臣,1232年,蒙古铁骑围困金南京汴梁,金哀宗弃城逃走,白华追随皇帝匆匆出逃,无奈将妻儿留在城内。次年蒙军攻破汴京城后,白华的妻子不知所踪,他的一双儿女被好友元好问收养。兵荒马乱的年代里,白华先降宋又降蒙,最终成了史氏的幕僚;元好问辗转各地,颠沛流离中,始终将白华的两个孩子带在身边,视如己出。
1237年,元好问路过真定,终于将这两个孩子送还到白华身边。“顾我真成丧家犬,赖君曾护落窠儿。”故友重逢,亲人团聚,乱世中的团圆,弥足珍贵而又令人唏嘘。白华离家时才只有6岁的儿子,如今已长成了11岁的少年。这个在童年时代便已体会了山川满目疮痍的男孩,就是后来名列“元曲四大家”之一的剧作家——白朴。
元好问是金代文坛盟主,诗文词曲兼工,白朴自幼得其言传身教,打下了纯正的文学根基。一家团圆之后,他随父亲落籍真定。当时的真定城中聚集了王若虚、张德辉、李冶等大量金代名士,开课讲学,谈诗论艺,堪称北方的一块人文高地。白朴在这样的文化氛围中耳濡目染,自然也是受益匪浅,很快便以能诗善赋声名远扬。然而国破家亡的身世,让他无意于官场仕途的名利追逐,索性寄情曲场,过着以词曲自娱的遗民生活。
白朴被称为以名士身份作杂剧的第一人,他的曲风儒雅端庄,为杂剧注入了深厚的文学底蕴。元人钟嗣成的《录鬼簿》中记录的白朴剧作多达15种,他的代表作《梧桐雨》写唐明皇杨贵妃故事,被王国维评价为“沉雄悲壮,为元曲冠冕”,而根据他的爱情剧《墙头马上》改编的昆曲剧目,至今仍在舞台上演唱不衰。
正定元曲博物馆。闫漪/摄
“一代之文学”
让白朴倾注了满腹才华的“曲”,是一种全新的文学样式,包括可以合乐歌唱的诗歌“散曲”和“合歌舞以演故事”的杂剧两种形式。王国维曾在《宋元戏曲史》中说“一代有一代之文学”,“曲”被视为元代文学的代表,与楚辞、汉赋、唐诗、宋词并列。
正定县城中的元曲博物馆内,展柜中的一座微缩戏台模型,再现了700多年前元杂剧演出的场景。戏班在热闹的市场中围栏作场,观众按不同价位交钱入场观看。当时的杂剧题材丰富,扮演的人物根据性别、年龄、身份等划分成末、旦、净、杂等不同脚色,但与现在的戏曲不同,全剧只能由男主角“正末”或女主角“正旦”一人主唱,其他角色只有念白和动作。唱词是剧本的精华,念白与动作都从属于唱词。而元杂剧在演出实践中,已经发展出了唱、念、做、舞等一整套表演程式。场景的变换和时令的更替,更多依靠演员的描摹和特定动作来体现。
戏曲是中国特有的戏剧形式,在经历了漫长的酝酿过程之后,直到元杂剧方才形成了成熟的形态。金元之际兴起于北方地区的杂剧艺术,掀开了中国戏曲新的一页。尽管今天我们已经很难去了解当年杂剧演出的具体情形,但在各大戏曲剧种的舞台上,依然可以找到不少元杂剧的影子,而中国戏曲虚拟化、程式化的审美风格,早在元杂剧的时代便已定下了基调。
元杂剧的兴起,来自多种因素的共同成全。从唐代的歌舞戏、滑稽戏,到宋杂剧、金院本,以表演人物故事为主的表演艺术日臻成熟;中原传统音乐与北方各民族民间音乐的结合,形成了新的乐曲体系。金末元初的乱世中,北方一些汉族豪强世家占据的城市,幸运地保持了暂时的安宁,繁荣的市场经济和活跃的市民文化为戏曲的繁荣提供了土壤。而蒙元废止科举考试,阻断了传统士人的上升通道,让许多文人才子参与到杂剧创作中,提高了杂剧的艺术水平。
史氏家族统治下的真定城,满足了上述所有条件。
正定元曲博物馆内关于史天泽的介绍。闫漪/摄
元曲之城
燕赵南大街,正定古城的中轴线。近年来复建的阳和楼,虽未能尽现古城当年“八楼匝地拱阳和”的胜景,却总算能让人直观地感受一下梁思成眼中“庄严尤过于罗马君士坦丁的凯旋门”的名楼风采。阳和楼下搭建了一座舞台,时常有演出举行。
早在白朴的时代,阳和楼便已是真定城中文人名士日常登临优游的名胜,楼两侧更是城中最繁华的所在,勾栏瓦市热闹非凡,云集着优肆娼门、酒垆茶灶、豪商大贾,颇具汴梁遗风。雅与俗在市廛间交会,精英文艺与市井娱乐在勾栏瓦肆中宿命相逢,新兴的杂剧艺术在这样的环境中如鱼得水。
杂剧兴起之初,在北方地区形成了大都(今北京)、河南汴梁(今开封)、山西平阳(今临汾)、山东东平几大演艺中心,河北的真定也是其中之一,而且是规模较大的一个。钟嗣成《录鬼簿》中记录的元杂剧前期的56名作家中,真定的作家占了七人,人数仅次于大都。
李文蔚是白朴的好友,他的《燕青博鱼》和《燕青射雁》,是现存元代水浒戏中仅有的两部以燕青为主角的杂剧。
真定作家尚仲贤,代表作《柳毅传书》取材自唐传奇《柳毅传》故事,和李好古的《张生煮海》并称元杂剧的“神话双璧”。柳毅与龙女的爱情故事,至今仍经常被许多剧种搬演。
戴善甫与尚仲贤“同里同僚”,代表作《陶学士醉写风光好》。他的曲词本色天然,被明代朱权的《太和正音谱》形容为“如荷花映水”。
那时的真定城,星光熠熠,佳作迭出。如果说元杂剧翻开了中国戏曲艺术辉煌的序章,那么真定便是这部序章中一段不可或缺的精彩。
元世祖中统二年(1261年),36岁的白朴谢绝了史天泽举荐自己出仕的好意,离开真定流寓江南。随着一代杂剧作家纷纷南下,元杂剧的中心也渐次南移。直到后来,江浙一带的南戏渐渐崛起,最终取代北杂剧成为明清戏曲的主流。
真定城中的故事还在继续。在史天泽及其子侄数十年的经营之下,这里已是一座云集各族居民和“西商”的国际化大都市。当马可·波罗来到这座东方“贵城”之时,白朴等名公才人的杂剧作品,或许仍在阳和楼下上演。
正定古城自古便是多元文化汇聚之地。700多年岁月沧桑,元杂剧的遗韵犹在城中回响。古城中的人爱戏依旧,无论是苍凉慷慨的河北梆子,还是明清俗曲演变而来的丝弦,起源于冀东的评剧,来自河南的豫剧,或者“百戏之祖”昆曲、“国粹”京剧等,来到古城,总能找到一些知音。这座曾经的元曲之城,依然在敞开胸怀,接纳八方来风。(文/小妖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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